Sugirain杉原雨

“张公子来了，让开点让开点！”

人还在门外，大堂内的哀嚎声就传出来。啪的一声，众人回头，正好见到无忌撞门而入，清风紧随其后，就连杨公子也赶了过来。放眼望去，竟然看到好些床架上已盖了白布，这下无忌才不得不信清风所说的话是真的。

“怎么会这样…”

无忌脱口问了一句，连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。他愣愣站着，脑子一片空白，无法思考。他甚至忘了身为医者，此时应该当机立断，马上查看伤者。

“小师叔，霜儿还有气息。”

清风大声呼喊，拉着无忌往霜儿床榻处去。原来杨逍在一团乱的人群中找到霜儿，并发现这姑娘还有一口气在，于是指示清风把无忌带去她身边。霜儿闭着眼，紧紧咬住嘴唇，身子却是止不住的颤抖着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的躁动，痛苦地牵扯全身。无忌搭上霜儿脉搏却愕然发现如死人一般，古井无波，感受不到任何跳动和一丝温度。

 

脉搏停止，肢体冰冷，可是身体却在抽搐。这一切都有违常理，可偏偏又是事实。无忌还没来得及理清前因后果，霜儿就凄厉尖叫一声，然后瞳孔突然放大，不动了。

 

“张公子你说话呀？”

李大婶抱着女儿，眼眶血红，声音嘶哑。她的手死死攥着无忌，手指像是要掐进肉里。

“不是说… 再过几天就好了吗？不是说…”

无忌哑口无言，像吃了个黄连般，喉间生苦，说不出话。

 

大伙儿见又死了一个人，都蜂拥上前去把无忌围住，欲把事情问个明白。不当死而死，就是冤枉。这些死了亲人的村民情绪激动，无论清风如何劝阻都无法停息他们的怒气。他们一步步将清风和无忌逼向墙边，无路可逃。

 

“庸医误诊！”

“庸医误诊！”

 

人群之中突然有人高亢的谩骂起来，那几个起哄人是特意安排的，宋青书很清楚什么话是张无忌的致命伤。这句话一箭穿心，将无忌的心捅出一个洞，这洞越来越大，风吹进来的时候，冷得他瑟瑟发抖。他想守护的孩子死了，喝了他给的毒药，一命呜呼。

 

“无忌师弟，你这是闯了什么祸？”

宋青书很合时的出现，驱散了围堵无忌的众人，安抚他们稍安勿躁，表示武当定会给他们一个交代。众人见宋少侠出来主持大局，也都很愿意配合，安静下来等待解释。

“我奉了太师父之命下山来找你，刚到村口就听闻你闹出人命。你倒是说说话，这是怎么回事。”

宋青书将无忌带到一旁低声责问，语气还是一贯冷冷的，没有多大的关心。

“宋师哥，人不可能平白无故死去的。明明脉象已趋平稳，五脏六腑的功能都在恢复，就算用错药也会有症状出现，不会突然猝死。”

无忌很确定这一点，蛊毒虽是旁门左道但终究是人间毒物罢了，只要对症下药便能药到病除。何况仙草是杨逍助他拿到的，更加不会弄错。他巨细无靡地交代清风怎样照顾病人，告诉了他很多要注意的事情，自己也亲力亲为熬药，每日都会过去看诊把脉。所有的迹象皆显示在好转中，实在找不出什么原因导致如此。然而宋青书是何等厉害说话，他总能把心机藏在满腹道理的话中。只需要稍微引导，那善良又脆弱的师弟就会顺着他安排的结局去。

“庸医不明医理而医死人，等同杀人啊…”

简单的几个字，同样能杀人于无形。无忌眸眼发灰，一时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，他连和众人对视的勇气都失去了。

“张公子，你再不给一个交代，咱们就上武当山向张真人讨说法。”

“各位且慢，我师弟一向医术甚好，为人和善，又怎会有害人之心。这其中必有蹊跷，但绝对不会是我师弟有意加害。庸医误诊，不可尽信。”

这双簧唱得何其好，能让人被骗了都没地方说理。宋青书与自家弟子暗暗使了一个的眼色，继续一搭一和，这边极力煽动，那厢假意劝说。没有谁发现这句句都在陷人入罪，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。

“无忌师弟，这里二十几条人命，你要怎么承担？”

“赔上武当和太师父的百年清誉来帮你承担？太师父他老人家待你恩重如山，你岂可让他老来蒙羞。”

“还是… 像你爹娘一样，做个有担当的人？”

宋青书慢慢靠近，低声低语了这几句话。听到宋青书提起自己的爹娘，无忌一口寒气倒抽，慢慢把头抬了起来，飘忽的环顾四周一眼，很快又低下头去。由始至终，没有开口说一句话。宋青书知道丧亲之痛是张无忌的梦魇，被收养的头几年，每晚都会哭爹喊娘，折腾得身心俱累才肯入睡。清风再也听不下去，他将没了魂的小师叔护在身后，压下怒火道。

“够了，宋师叔莫要再说了。”

宋青书上前一把拽住碍事的清风，如桎梏般紧锁住他的手，强行把他从无忌身边拉开。清风想挣脱，却遭身后的同门弟子紧紧抓住。

“与其日日受到良心谴责，还不如早些自我了断… 我给你一把刀，你和你爹娘一样自裁谢罪好了。杀人填命，天经地义。”

宋青书从袖中抽出短刀，迅速塞到无忌手里，面露狠笑地极尽挑唆怂恿之能事。

“住口！你明知道这是小师叔最不堪的记忆，却一再利用它来刺激小师叔，你居心何在？”

清风咬牙切齿，好似已经怒到了一个极限般开口呵斥。宋青书此番不是来为难他们，而是来要了张无忌的命。

 

“必诛此人！”

“必诛此人！”

 

人群又再次因为有人带头高喊而乱哄哄起来，有了一个人带头，就有第二个人跳出来附和，很快的指责唾骂声一片。众人明显已经失去了耐心，逐渐目露凶光，准备动手。然而无忌对周遭一切无动于衷，他脑海里全是宋青书附耳告诉自己的那几句话，如魔音入耳，久久不能消散。

 

当年张翠山死志甚坚，一剑抹过脖子，殷素素跟着利刃插心，舍子殉情，留下无忌在一滩血泊中。最惨烈无过这样的死别，无忌确实把眼前的情景和多年前双亲被逼死的画面重叠了，他看着自己的脚下，仿佛能踩出血水来，他甚至不敢抬起自己的双脚。清风简直要急疯，无论如何呼喊，小师叔只是魔怔地望着地上，对一切置若罔闻。

 

眼神扫过手中的短刀，无忌心想着自我了结也要比内疚自责来得好吧。爹娘也是以死来让武当派不受牵连，没想到自己也逃不过同样的命运。

 

于是脸色猝然一变，嘴角微微抽动，露出极为苦涩的笑来。

 

“我，张无忌。一人做事一人当，我误投方药枉送性命，理应承担，岂有连累武当之理。你们要我偿命，我尝命便是了。”

 

无忌眼中闪过一丝决绝，举起手中短刀便要朝自己刺去。他挥刀很快，刀入肌肤，丝丝血迹流出。

 

“杨公子，杨公子，快救命！”

眼看情势就要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局面，自己又被人牵制动弹不得，情急之下清风想起了同行的杨逍。说时迟，那时快，清风语音刚落，跟着三道金光闪过，只听到哐当一声，无忌手中短刀骤然落地。

 

“人还没死嚷嚷什么！”

 

迟迟没有出手的杨逍大声吆喝道，众人的目光全被吸引过去，喧哗声也被他这一吼，全部静下。从步入祠堂那刻起，他就冷静的替无忌找寻原因，既然是不寻常的死亡，那定是有人在背后操控。杨逍当下手一挥，打开祠堂全部门户，目中浮现一抹金光。定眼看去时，一瞬间就认出这妖术。

 

连心蛊。

 

杨逍的视角中能看见那些密密的丝线，犹如细密的蚕丝，聚拢着笼罩在那些“尸体”的身周，捆缚住了他们的手臂，足踝，腰线与脖颈。然而在洒落进屋的月光下，却完全看不到半点丝线的形状。

 

杨逍挥去眼中金光，心中不由一窒。连心蛊世间罕有，要想养一只已经不容易，这二十几个凡人中的连心蛊又是从哪里弄到？

 

杨逍百思不得其解，但是他明白了一点，河水中毒是幌子，连心蛊才是目的。

 

他心下正想思索，那边却惊见无忌举刀自残，急得立刻弹指神功拨出去救人。被救下后的无忌瘫倒在地，身体已经在微微颤抖了起来。清风早就趁乱逃开，飞奔至无忌身旁替他捂实伤口，把他牢牢抱在怀里。

 

连心蛊，顾名思义就是中蛊之人与施蛊之人相连。此蛊既可连，就可断。

 

杨逍上前掀开其中一幅白布，是否真是连心蛊，势必查个清楚。

“你竟敢对死者不敬！”

身边一位悲愤莫名的大叔不分青红皂白就挥拳过去，杨逍灵活闪开，手轻轻一挥便把他撂倒在地。

“别碰我！”

语气非常嫌弃，他可不是谁都可以接近的。

“把他扶起来。”

杨逍命令被撂倒在地的大叔扶起这白布盖着的男子，大叔愣了一下但还是唯唯诺诺照办了。他隔空伸出手掌，似有金光环绕，将男子罩于其中。这一切所有人看不见，只有张无忌看得到。杨逍在用仙法帮他救人，换种说法，就是帮他洗罪。

 

杨逍近身一试探，果然是连心蛊。而且禁咒已被触发，中蛊者遭到反噬所以死亡。这些“死去”的人其实尚未真正死去，只是阳气四散已经极为虚弱，凡人当作已死，实则还能救一救。杨逍尝试聚回阳气，竟然发现有股力量在与他对扯，施蛊之人不打算就此罢休，势与他争夺到底。他知道自己再不用仙法的话，这一场灵力拉扯可能就会输掉，而要赢的代价就是要卸掉自己几百年的修为。

 

杨逍看了看无忌，他眼神尽是绝望，于是便下了决心不再犹豫，全力催动着手中法力救人。他口中默念一句，方才环绕在那男子周身的金光应声聚集，化成锋利的光束，将丝线斩断。随后杨逍手掌抵在男子背后，将源源不断的力量注入。仙法之中流露出强大的生命气息，将死者流逝的生机一一聚回，包裹于仙环之中。

 

幽暗洞穴中，红衣女子手中握住的无数丝线断了几根。

“居然用了仙魂引。”

她不由得惊叹道。

这仙法拥有起死回生之能，千年来没几个修成，没想到竟然被这银杏树修得。红衣女子怎么说也是只九尾赤狐，是上古神族，对于那古老的仙法自然是有所了解的。

“继续才好，这连心蛊的丝线得尽数断完才好呢…”

红衣女子嘴角微扬，睫毛轻颤，眸底闪过一丝诡计得逞的狡黠。

 

世间道法力量有很多种，有变幻之道，有救世之道，有杀戮之道，甚至死亡之道，如今杨逍用的是和死亡相反的生命之道。仙魂引，生命道意也。此法术能够直接针对魂魄，重塑道体，将随时可能消散为虚无的生机，在仙光之下，慢慢回流身体。

 

银杏树生长慢，寿命极长，从幼小树苗长到参天大树，得经历一段沧海桑田。银杏树的一生太过漫长，它见惯了生死离合，阴晴圆缺，所以格外珍惜万物生灵，终其一生，默默守护人间爱。随着在天地间炼化的时间越长，银杏树的能力就越强，杨逍并没有把它修炼成什么惊世术法，而是将它全数注入自己的命魂中。命魂，就是修仙之人的本命，命魂随着他修为一起成长，与他更加契合，他能将自己的命魂中的灵力引导转移到他人身上以延续生命。杨逍所修之仙魂引，就如银杏树的寓意一样，怀着对苍生的大爱，无私的奉献自己。

 

此法术，杨逍用过一次，用来救寒毒攻心的张无忌。

 

现在，他又用了这法术，用来解救被陷于不义之地的张无忌。

 

杨公子出手相救，村民们都以为这是高手内功深厚，运起内劲来医治。一众人屏息以待，期待奇迹出现。良久，忽然有人激动开口出声救活了。

 

有股温暖的力量，将那男子从黄泉路上拽了回来，好似干涸的沙漠，在疯狂吸收雨水一般。力量重新回归，男子还忍不住发出了哼声。众人看到眼前这一幕内心震撼！杨公子，竟然能够起死回生，将没了气息的人从死亡边缘救回来。

 

但是，这只救活了一个人。余下还有二十几人，全都得救。

 

杨逍再看了看无忌，他喜极而泣，跌跌撞撞地挤过人群，把这个刚被救活的男子紧紧抱住。男子双眼睁开，环顾周遭，有些迷惑。他尝试活动一下手脚，手臂抬了起来，无忌立刻将之握住。男子带着不敢置信的神色说道我活过来了，听到这里，无忌的眼泪哗啦一下滚落。

 

杨逍情不自禁的伸出手，轻轻擦去无忌脸上的泪痕，深吸了一口气，缓缓站起身，继续救其他人。

 

“这就是仙魂引的厉害吗？”

红衣女子安静的看着最后一根丝线被切断，她自然知道，仙魂引只是起指引效果，真正救下那些中蛊之人的，是杨逍命魂中的灵力。

“你是有多爱这个凡人啊… 不惜那样为他散修为。”

女子不由心中浮起羡慕之情，她怀念起后山燕尾瀑的逍遥日子。抬头看向洞外，只见今夜月光皎皎，好一派祥和静谧，是个适合思念故人的时刻。

“你的奉献，不值得啊。”

她神色黯然，独自走去了洞穴更深之处。

（待续）